
邱立新
那晚,村長長貴剛進家門,山叔就來了:「長貴,今天開會你們研究得咋樣了?」
「研究了,不佔您家地?!归L貴笑著說。
「那就好,那就好?!股绞逡残α耍B連點頭。
「叔,佔園子佔地都給錢,別人都巴不得呢,再說,您的閨女、兒子不早就給您買房,讓您進城住了麼,進城不好麼,您還戀著啥呢?」長貴媳婦勸道。
「戀著啥,哎,戀著啥呢……」山叔自語著走了。
幾天後的一個晌午,山叔正坐在槐樹蔭下挑種子,長貴推門進院了:「叔,圖紙出來了,學(xué)校教室後牆,正趕上了這棵樹,這樹呢,得砍了,但是呢,給賠償?!归L貴摸著嶙峋的樹幹說。
「啥,砍了?」山叔前額上的槐葉疤,一下子皺緊了,「我這老骨頭要賠償有啥用哪?」他咳嗽兩下,喉結(jié)牽動著頸間鬆弛的皮膚,簌簌地顫動著。他把身子往樹上又靠了靠,臉隱在了樹蔭裏,他的臉早被風(fēng)雕刻成開裂的樹皮了,兩道溝渠似的法令紋,藏住了他此時的沉默……
這樹有年頭了,要三四個人才能環(huán)抱得了,娘說過,當(dāng)年娘嫁進家時,這樹就有小缸粗,當(dāng)時正開著花呢,滿院子的槐花香。
打他記事兒起,爹就參加了抗聯(lián),一走就沒回來。十一歲那年,爹突然回來了,可爹前腳剛進屋,日本人就跟進了村兒,原來,是叛徒告密,把爹出賣了。爹為了掩護全村兒的老百姓,也為了掩護藏在樹上的娘和他,主動站出來,讓日本人抓走了。他和娘在家等啊,盼啊,可爹那一去,直到快解放了也沒回來。解放初,村長帶著部隊上的人來了,告訴他和娘,他爹被鬼子抓走後,不久就犧牲了,他們現(xiàn)在是軍烈屬。
有一年鬧饑荒,全家人沒糧食吃,娘就擼樹葉熬粥給大傢伙兒喝,最後,把樹葉兒全擼光了,一家人才保住了性命。
再後來,趕上大煉鋼鐵年代,村裏的當(dāng)權(quán)派相中了這棵樹,要砍樹當(dāng)柴煉鋼鐵。他們開著拖拉機,帶著伐木工具,一夥人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闖來,他死活攔著不讓砍,撕扯著的時候,他的腦袋被木鋸碰了,鮮血順脖頸子淌了一衣襟,最後,還是鄰居來求情,說他家是軍烈屬,部隊上的人當(dāng)年來時給發(fā)了證,那夥人才停手,但死罪饒過,活罪不能免,他們把這棵樹攔腰斬半,所有枝丫全砍掉,拉了滿滿兩拖拉機才走。
……
長貴走後,九十歲的山叔病了,病了的山叔天天在樹蔭下坐著躺著,從早到晚,鄰居們都勸他回屋歇歇,他卻說這樣心裏踏實。
有人把這事跟長貴說了,長貴聽說山叔病了,心裏很著急,他又去了兩趟城裏,帶來幾個衣著不俗的人,他們在小村丈量,在山叔家繞著樹合計:
「老槐樹有近500年的歷史了,不能砍?!?/p>
「可學(xué)校也得建哪,縣裏還給派了支教老師,小娃們上學(xué)就不用過河了。」
「唯一的辦法是把老屋拆了,院兒擴進校園內(nèi),老樹就能保住了?!?/p>
「這……」長貴為難了,大夥兒也為難了。
「長貴啊,這唯一的辦法挺好,行!」身後,山叔的話迎著日頭光,從樹蔭裏傳了過來。
大家回頭一看,山叔不知啥時候站在了眾人的身後,他弓著腰,拄著棍兒,前額角上的疤在鬆弛的皺紋間顯得很突出……
第二年秋天時候,改擴建的小學(xué)校園終於竣工了,新老師來村子上課那天,山叔也從城裏回來了,他說回來看看他的老槐樹。那天,正好趕上學(xué)校舉行升旗儀式,山叔坐在當(dāng)年的院當(dāng)央地方,老槐樹的底下,看著鮮艷的五星紅旗越過教室房頂徐徐升起,最後,在瓦藍(lán)天空輕輕飄揚,山叔的鼻翼隱隱翕動起來,接著,有兩顆渾濁的淚花,在他沉澱了一生滄桑的瞳孔裏打著轉(zhuǎn)。 (作者係遼寧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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