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葉蒨文2005年在丈夫林子祥的演唱會上。

黃佟佟

吃中飯的時節(jié),女友小白發(fā)微信給我,在廣粵新天地我們常去的西班牙館子裏遇到了葉蒨文和林子祥。葉小姐滿頭白髮,身材fit,深色牛仔褲配彩色小上衣,耳邊脖子上是碩大的珍珠,左手手腕上是滿手的金黃蜜蠟,有一種衝突錯落感,顯得既年輕又氣勢。

居然可以在廣州隨便碰到葉蒨文?

我的另一個朋友阿媚說她現(xiàn)在和葉蒨文住同一個小區(qū),有鄰居看到葉蒨文在樓下會所打羽毛球。她們那個小區(qū)是珠江新城裏最昂貴的所在,她的上一任業(yè)主是一位人盡皆知的內(nèi)地球星。

怎麼能想到呢?居然會跟年輕時遙不可及的港樂偶像住在一個城市,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人生故事。

初中的時候,第一首學(xué)會的廣東歌正是葉蒨文的《祝?!?。那時我在內(nèi)地三線小城的化工廠子弟學(xué)校。在那個香港文化初入內(nèi)地的年代裏,這首明白如話、輕盈溫情、帶著港式味道的歌曲是各方都能接受的交集。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末,張藝謀與鞏俐一起主演改編自李碧華小說的電影《古今大戰(zhàn)秦俑情》。滿眼愛意的鞏俐與西北男人傾情一吻,投入火海。背景音樂響起,是葉蒨文痛心夭肺的《焚心以火》,「焚心以火,讓愛燒我以火,燃燒我心,承擔(dān)一切結(jié)果」??梢载?fù)責(zé)地說,除了瓊瑤,這兩女一男對我們這一代人為愛浴火、為愛癡狂的愛情腦教育也「出力」不少。

到了九十年代,《瀟灑走一回》成為超級金曲,「天地悠悠,過客匆匆,潮起又潮落」。白紗飛舞,腰肢扭動,手指天空,美艷白衣女神眼中似有無限情義,「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……」詮釋了全部的九十年代精神。是啊,時間這麼緊,機遇那麼難得,必須要「我拿青春賭明天」。時代出航,人間冒險,直指人心,問你「何不瀟灑走一回」。

在當(dāng)年的時代裏,葉蒨文雖紅,金曲雖多,但並不受樂評人和文藝青年的待見。與同時代的梅艷芳相比,她不夠傳奇;與後來的林憶蓮相比,她不夠都市和細膩;與王菲相比,更缺少不羈與酷炫。雖然批發(fā)式的大量葉氏情感湧入內(nèi)地,但在港樂史上,葉蒨文一直處在被漠視的狀態(tài)——人們覺得她的歌不夠高階,氣質(zhì)略傖俗;她嗓音天賦有限,就算在最紅的時候,她也常常唱劈,當(dāng)眾自嘲「我唱了十幾年也還是會走音」。年輕時有大波浪、大耳環(huán)、金鏈子,更是多樁狗血三角戀的主角。她缺乏安全感,強烈地要去愛,有時像個傻大姐,倒也把在慾望裏的輾轉(zhuǎn)流離唱得這樣赤裸與天真。喜歡葉蒨文的人,大約都喜歡她歌聲裏那種要把心揉碎了、掏出來給你的癡情,黃霑甚至說葉蒨文是他最疼愛的歌手,「因為她的歌裏有一種罕見的真」。

「沾濕雙眼漸紅,難藏?zé)崤巴幢?,多年情,不知怎說起……」1994年,她出過一首不太流行的《珍重》,23年後,賈樟柯導(dǎo)演在他的電影《山河故人》裏三度用到這首廣東老歌。這位迷戀於上世紀(jì)情懷的文藝導(dǎo)演說:「十幾年了,這首歌一直在生命裏」。誰能想到當(dāng)年最不文藝的女星,到了多年以後成了最文藝的導(dǎo)演心底最深的記憶,大時代就是這樣的因緣際會。

九十年代,港樂大舉進攻內(nèi)地時,葉蒨文正當(dāng)紅,多少小鎮(zhèn)青年在她赤誠到有點愴俗的歌裏偷度了歲月,打濕了青春;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賈樟柯,在最孤寂的歲月裏,被遠方一個華麗女人掏心掏肺的柔情安撫,觸到了人生最熱鬧,也是最辛酸的那一部分。「若柔情消去,像片煙去化作唏噓。」

出生臺北,加拿大長大,香港成名,發(fā)過演員夢,最終以歌留世,退隱二十年,2022年再到內(nèi)地發(fā)展,北上翻紅成為懷舊明星,內(nèi)地置業(yè),大灣悠遊,戴著蜜蠟的葉蒨文哪能想到她起伏的星光生涯有這麼一齣。

而她昔日輻射的萬千粉絲之中,有一個小小的我,住在離她小區(qū)不過千米之處。這粉絲在三十多年前一個巨冷的湖南冬天,因為暗戀未遂,躲在冷風(fēng)中的水塔裏,拿著手中的Walkman,一遍一遍在聽遠方的那個女人在濃郁地吟唱:「晨霧裏,凝住了千山萬點蒼翠,晚風(fēng)中,湖面那飛鳥在追隨?!?/p>

山河流轉(zhuǎn),故人相見,人世流離,時代巨變,多年情,竟不知怎說起……

(作者為騰訊大家專欄作家)